在缺少孩子的韩国,“幽灵婴儿”正悄悄死去
腾讯网 2023-08-28 05:12:21

这些曾被隐匿的婴儿,他们来过人间的证据——政府的出生登记,是和死亡证明一同办理的。

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
撰文 | 佘济清

《看天下》杂志原创出品 

韩国水原市,一个五口之家,父亲41岁,母亲35岁,三个小孩读小学。在少子化日益严重的韩国,算得上人丁兴旺。

2023年6月,政府人员和警察来到这户人家,从塞得满满当当的双开门冰箱深处,搜出了两个黑色塑料袋——里面包裹着这个家庭的第四个和第五个小孩,他们在出生当天被母亲杀死。

韩国政府对“幽灵婴儿”的调查,揭露了一起骇人听闻的杀婴案。

“幽灵婴儿”指的是有医院出生记录,但没有在政府登记的儿童。韩国监察部门在对保健福祉部进行例行检查时,从新生儿乙肝疫苗接种等数据发现,2015年至2022年间,有2236名婴儿出生后未向政府报告。

经初步筛查,韩国政府发现23名婴儿中,有3人死亡,包括水原市的两个婴儿。对于少子化严重,总人口连续两年下降的韩国来说,“冰箱藏婴案”引起了舆论轰动,随后,保健福祉部对2000多名“幽灵婴儿”展开全面追查,越来越多的弃婴、杀婴事件浮出水面。

这些曾被隐匿的孩子,他们来过人间的证据——政府的出生登记,是和死亡证明一同办理的。

未见天日的孩子

黑色外套蒙头,灰色的布遮脸,水原杀婴案嫌疑人、身形瘦小的A女士被两名警员押送,从警察局前往检察厅。警局门口,记者将他们围住,“为什么要杀孩子?”“有什么想对死去的婴儿说吗?”A女士一言不发。

2018年11月,她在家中杀死了出生一天的女儿。第二年11月,A女士表现得更冷静,她从医院带回刚出生的儿子,在家附近杀死。政府人员上门追问孩子下落时,她谎称,小孩通过网络交给别人收养。

A女士不是孤例,随着调查逐渐深入,韩国各地都有弃婴、杀婴案曝光:

晋州,2017年1月,一名婴儿被杀死后埋葬在佛像旁。父母声称,犯罪者是小孩的祖母,现已去世。

光州,2018年,一名婴儿出生6天后被杀害,尸体被丢进公共垃圾箱。

京畿道警方表示,因为取证困难,追查婴儿死因并不容易。更多案件中,父母声称婴儿的死亡是疾病或意外导致:

泗川,2016年6月,婴儿出生一个多月后死于火灾。

仁川,2016年,一名女婴出生第二天后病死,尸体埋在花园内。

7月18日,保健福祉部公布了全面调查的初步结果:2015年至2022年,2000多名“幽灵婴儿”中,有1025人存活,814人下落不明,249人死亡,被证实杀婴的有9起。这一群体的死亡率达到12%,是韩国已登记婴儿死亡率的50倍。

活着的孩子,其生存环境也颇为恶劣。忠清南道的一名未登记儿童,已经一岁多了,政府人员登门找到他时,正好目睹了他的继父在家暴他母亲。

追查弃婴、死婴的过程是压抑的。一位韩国市民表示,在全面调查的那几个星期,他“不忍心看新闻”。

另一件被查明的杀婴案发生在巨济市。一开始,父母声称孩子病死,因为支付不起火葬费,将尸体埋在高贤洞山。倾盆大雨中,80多名调查员在山中挖掘了两天。父母终于承认,婴儿被他们勒死后丢进了古贤川。搜寻人员又身穿荧光绿防水服和橙色胶鞋,沿着河岸搜寻,但因为抛尸已过去一年多,最终一无所获。

跟踪了整个过程的《中央日报》记者在手记中写道,这次调查让她感到痛苦,“那些未见天日的孩子,究竟犯了什么罪?”

杯水车薪的福利

事实上,韩国一直存在杀婴现象。根据警察厅数据,2012年至2021年,共有86人因涉嫌杀婴被捕,其中女性78人。

2023年7月6日,韩国金浦,警察展开搜索。一名女性在婴儿病死后未向政府申报,将尸骨埋在其住宅旁。(@视觉中国 图)

今年5月,朝鲜大学法医学教授金永信研究了最近20起弃婴、杀婴案件,认为父母杀死孩子的主要动机是隐瞒生育和经济困难。

韩国社会对未婚母亲和非婚生子的容忍度较低。截至2020年,非婚生子女占韩国人口的比例仅为2.5%,在经合组织国家中最低,该组织平均水平高于40%。

经济拮据是导致杀婴的第二个重要因素。延世大学医学院教授白承旭的一篇论文分析,失业率增加会使下两个季度的杀婴率提高。韩国以育儿成本高闻名,中国智库育娲人口研究所的报告指出,在韩国,将小孩培养至成年的成本是人均GDP的7.8倍,排名世界第一。《朝鲜日报》在转载该报告时补充,最主要的育儿支出是课外辅导,平均每个韩国小孩每月会花费524000韩元(约2940元人民币)。

审讯中,A女士称,她感到无力抚养小孩,内心焦虑。A女士家最小的孩子目前8岁,上小学的500万韩元至今没有支付。

但是,小孩出生后不向政府登记,在经济上并非理性行为。韩国有生育补助,每个婴儿出生时会奖励家庭一笔礼金,部分地区高达200万韩元。政府还会赠送婴儿用品,给予家庭电费折扣。补助会持续数年,一岁以下儿童每个月得到70万韩元,两岁以下每月35万韩元,小学学龄前仍有每月20万韩元。A女士并非不懂得利用政府补贴,她在住院时使用了保健福祉部提供的怀孕和分娩补助券,价值100万韩元。不尝试领取生育补贴,也许是因为在A女士看来,相比孩子未来的花销,这些钱是杯水车 薪。

堕胎在韩国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2021年前,除法律列出的特殊情形,堕胎被禁止,但实践中,政府并不严格执法。2017年,韩国有5万例堕胎,其中94%违法,但只有80人被处罚。然而,法律的禁止增加了妇女堕胎的成本,她们需要私下联络医生,偷偷安排手术,支付高昂费用。2017年,A女士进行过一次堕胎手术,花费了250万韩元。随后两年,她选择生下并杀死了自己的两个孩子。

在整个案件中,A女士丈夫的角色是模糊的。尽管A女士称,两次生产都隐瞒了丈夫,且他对家务不感兴趣,没有整理过冰箱,起初警方还是将夫妻俩一并拘留。复原手机数据后,警方发现,整个2018年,两人没有谈到“怀孕”或“生育”,2019年,丈夫要求A女士“堕胎”并转了一笔钱,A女士称她已经做了手术。因证据不足,A女士的丈夫被释放。

在没有更多细节披露的情况下,外界很难了解这个五口之家的生活状况。为何A女士选择向丈夫和孩子隐瞒自己的生产,为何家人对瘦小的A女士怀孕毫无察觉,为何A女士在杀婴后不遗弃尸体,而是藏在冰箱中,家人又从未发现?很多谜团仍然无法解释。

但综合已披露的报道,“幽灵婴儿”背后的弃婴、杀婴现象,与政府对隐匿人口的忽视,社会对非婚生育、堕胎的低容忍度,高昂的育儿成本,病态的家庭关系,以及部分母亲压抑的精神状态都有关联。

这些因素堆叠在一起,最后在最脆弱的环节断裂。“啪嗒”,就像婴儿的脖颈被扭断的声音。

母亲和婴儿的利益冲突

一系列弃婴、杀婴案震惊韩国朝野,国会于7月18日紧急通过了修正案,加大惩罚力度:弃婴的最高刑期从2年提高到10年,杀婴的最高刑期从10年提高到死刑。

2023年7月7日,韩国水原,一位母亲被警察移送检察机关。她涉嫌在4年前杀害婴儿,将尸体遗弃在河里。这是水原“冰柜藏婴案”后又一起杀婴案件。(@视觉中国 图)

这是韩国1953年颁布《刑法》以来,第一次修改相关条款。按照先前的法律,与适用范围更广的遗弃亲属罪、故意杀人罪相比,针对婴儿的犯罪,如果犯人是直系亲属,且动机“情有可原”,可以减轻处罚。因为惩罚力度过轻,韩国民间将该法条称为“棉棒刑”。中央日报社记者林章赫评论,过去的规定并未平等对待婴儿的生命权,而是将婴儿看作“胚胎与人类之间的过渡动物”。

同时,韩国还出台了《出生通知法》,要求医院在规定天数内将新生儿信息同步给政府,不再由婴儿直系亲属自行登记。

然而,与《出生通知法》一同递审的“匿名登记制度”并未通过。该制度允许医院在同步婴儿信息时,隐去亲属身份信息。反对者认为,匿名登记剥夺了儿童对父母的知情权,且会鼓励弃婴。支持者则强调,在社会仍存在对非婚生育的歧视时,强制产妇实名登记,反而会导致一部分人选择院外分娩,给母婴带来更大风险。

围绕这一制度的争论,表明在特定状况下,母亲和婴儿的权益存在冲突。应该优先保护哪一方?法国和德国采取了一种折中的做法,允许产妇匿名生育,其个人信息被封存,小孩达到一定年龄后,可以向政府申请解封,相关机构再做判断。

“幽灵婴儿”也重启了韩国社会对婴儿箱的争论。2009年,首尔新林洞教堂在门口安装了韩国第一个婴儿箱,用于收容弃婴。箱内有绵软的垫子和保暖设备,被打开30秒后会警铃大作,提醒教堂员工将孩子抱入室内。

婴儿箱在法律中是一个灰色地带,理论上,如果员工撞见遗弃婴儿的父母,可以将他们扭送警局。但实践中,教会员工会和父母沟通,了解他们的困难,并提供短期婴儿寄宿。过去7年,教堂收到了1418名弃婴,其中30%回到原生家庭,其余被政府机构收养。批评者认为,婴儿箱助长弃婴风气。负责人则辩称,婴儿箱“至少好过垃圾桶”。《京乡新闻》则指出,这一机制的效果是存疑的,因为当父母选择向教会求助时,他们已经处于相对理智的状态,但杀婴、弃婴大多是激情犯罪。

6月28日,看守所内,A女士写了一封公开信。她称,每天都想着死去的婴儿,只是因为三个活着的小孩还需要照顾,想等他们都从小学毕业,再自首。她写道:“因生活困难和产后抑郁,来到我身边的两个孩子度过了短暂的一生。”

出生一天即被杀死的孩子,会对亲人抱有何种情感?人们永远无法知道。

京畿道的一家咖啡馆里,《中央日报》记者和19岁的全宇珠坐着聊天,他穿着宽大的米色T恤,戴着银色吊坠,看上去像是一名普通的都市青年。

全宇珠曾是一名“幽灵婴儿”。13岁时,他才偶然知道这个词的含义和自己身份的特殊,也明白了为何不用上学,也不能实名注册YouTube账号。在其他亲人的介入下,全宇珠被纳入户籍,他的母亲则因忽视儿童罪被判入狱。审讯当天,全宇珠站在证人席上,向法官请求,将母亲判得久一些。

回忆童年,他描绘了一系列令人不快的图景:每天吵架的祖母和母亲,时常响起的器具破碎的声音;不爱出门的母亲,偷偷藏起门外的鞋子和雨具,让他和妹妹困在屋内;永远缺位、角色模糊的父亲。

“对当时的我而言,家就是全部的世界,”全宇珠平静地叙述,“但它也充满危险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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